九块九逗猫棒

异乡人(6)

   

夜深人静,飞蛾往路灯灯泡上撞的声音都清晰可闻。

 

赵盼儿把一条布带缠在他手上,系一个蝴蝶结,发现覆盖不了,又顺着缺口撕了一条。裙子彻底从及膝短至大腿,堪堪盖住腿根。

 

依样再缠一圈,把小臂长的伤口包的严实,两个蝴蝶结缀成一朵花,颇不和谐。

 

“没条件消毒,你自己回去处理一下,反正你也习惯了。”语带讽刺,就跟他刚上车,她问“认识吗”一样的语气。

 

夹枪带棒,不过四面,已经是他们的常态,有人天生不对付。

 

顾千帆没心思理会,他收回手臂,伤口还留有皮开肉绽的疼痛,火辣辣的像蜡烛烧过。

 

“所以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?我有没有提醒过让你不要再见高鄂?”

 

他依旧后仰着,视线凝在她黑色的裙子,露肩裹颈,顺着背上的拉链向下延伸,挺直的蝴蝶骨,曲线明显的腰段,包覆至大腿。

 

太短了,他没有外套给她遮,只能避开视线,还好她背对他,否则掩耳盗铃直落入她眼里。

 

赵盼儿上一秒还沉浸在被救的愧疚和些许的感恩之中,直接被当头泼了冷水。

 

“顾先生?”她转过身,一错不错直视他,眼睛瞪得圆如秋月,牵了一个勉强的笑,“你问我?你知不知道我们这种人不是随心所欲生活的啊?”

 

“你装什么天真?”

 

补刀,她不相信顾千帆想不通其中关节,是他先招惹她,这个时候翻脸不认人,未免无情无义了些。

 

顾千帆怎么会想不通。

 

那天骗她高鄂已经先走就是先着,为的是留高鄂一个人还在酒楼,被兴记的人察觉。

 

今晚兴记埋这么多人在公屋不是偶然,只是预先设好的局,吞掉高鄂。

 

而他不费吹灰之力,将大圈帮隐身其后,等两败俱伤,坐享其成罢了。

 

又不愿意赵盼儿卷在里面,所以想让她自己返家,没想到她要同他一起,一举两得没拒绝。

 

“高鄂知道那天你跟我走了?”顾千帆想掏烟,搜罗半天,想起来烟被落在车上。

 

手指点赵盼儿的手臂,看她带了皮包下来,两指一夹,想借烟。

 

赵盼儿回给眼刀一记,还是掏出烟盒和火机,扔他身上。

 

“脾气真大。”顾千帆话中有笑,毕竟心虚。

 

“高鄂以为我脚踏两条船,借他攀上你这高枝,他非要拉我出来今晚跟你对峙。”

 

点起烟,咬在嘴里,他抽不惯爆珠,只轻含着。赵盼儿没捞回火机,脸往前凑,烟尾相对,直接借他的烟屁股点燃自己的烟。

 

两厢霎眼拉近距离,火光在彼此目光里扑熄。

 

顾千帆没注意,牙关用了些力,爆珠吧嗒一声破在齿间,薄荷味席卷舌苔,伴着一口烟吸进去。

 

捉住她睫毛下藏起来的笑意,作坏得逞。

 

“蠢货。”

 

半晌,顾千帆话语不清地骂一句,不知道意指自己还是骂高鄂。

 

本就是浮萍,无依无靠,随意攀折的,哪里来的归属。

 

“男人嘛,总有些占有欲的。”赵盼儿将头转回去,望着长阶下的一片荒芜。

 

公园荒败,怕是开发建设时就是随随便便,也没想好究竟要造个什么模样,才像今天这般不三不四的怪相。

 

“你还跟多少人?每个都这么想?”

 

想着你是有归属的?想着你的所有权只有唯一?

 

后面的话他没问,但他知道赵盼儿明白话外音。

 

赵盼儿但笑不语,手里烟灰一长截,被她弹指抖掉,“你呢?你又跟着谁?”

 

她是真没探究过顾千帆来自哪里,高鄂只是个夜里见面的老顾客,也不会跟她提起这些事情。

 

有些隐约的猜想,不过无可查证也不想查证,每次见面都当作最后一次,亡命徒,越远越好。

 

顾千帆倒是被这个问题问得沉默。

 

也是,他有什么资格问她,他不也在漩涡中被拉扯,一面玩弄着几根线后的机括,一面是整体机器的一部分。

 

作局人亦是局中人。

 

“高鄂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。”

 

姓高的已经握在他手里,他折断了他所有的翅羽,留的不过是一条拿来卖的命,翻不起浪,也再回不去尚且能做山大王的日子。

 

“所以你既拿了那几间铺子,还把高鄂的东西收了?”

 

即使她不是这场博弈之中的参与者,作为旁观者也看懂了这场戏,顾千帆早就铺排好了一切。

 

高鄂不过是杀人的刀,最后横刀向自己,杀人杀己,牵线木偶,被人收尸的下场。

 

以后没有高鄂的名字了。

 

“他铜锣湾有间铺我盯很久了,他或早或晚都会失去,拿不住的。”

 

没什么好瞒的,她也没有情谊,他早看出来了,委身于人不是没有反抗之意。

 

赵盼儿许久没说话,像困倦般安静。

 

直到顾千帆起身准备拉她回去,才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:“你……们这样的人,怕死吗?”

 

怕遭报应吗?

 

难道自己没有飞来横祸的一天吗?

 

他顿了动作,又坐回去,从来没人问他这么简单的问题。

 

没人好奇,没人在意,更没人敢问。

 

“怕啊。”

 

飞蛾还在往光亮处撞,一下一下如同时钟滴答,分针追赶秒针,规律似鼓点。

 

怎么不怕?多少人在他身边来去,来是付出十年光阴,刀山火海闯过来,求一时荣辱,去是死无葬身之地,妻离子散,孤冢无人祭。

 

“为什么做这个?”赵盼儿问。

 

“求生,求一口气。”

 

顾千帆不想骗她,没有假话,却也是模棱两可的真话。

 

“你不是港岛人吧?”

 

“不是。”顾千帆笑,还是被她看出来,“偷渡的大陆仔。”

 

“真巧。”

 

她伸出手,与他相握。

 

“我知道。”

 

顾千帆握住她的手,手心还有刚刚碰到他伤口沾上的凝结的血渍,他用手指给她抹去。

 

手上有些细汗,又将血融了,尽数回到他手。

 

十五六岁从上海来港,一开始跟着母亲漂泊,住在深水的出租屋里,读不了书,还好父亲是教师从来都教她读书识字,她依靠自己也能学。

 

后来老妈生病去世,剩她一人,除了靠这张脸,还真没法养活自己。

 

广东话是在和各种男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的,屈身于现实的本领也是。

 

有多久没想起来这些事情了,今晚无风无雨,只是因为有个大陆人在旁边,所以想得远了些。

 

她独自陷入回忆,把过去尽数淘洗一遍。

 

从新界开回她在深水的出租屋,她一直倚在窗框上没说话。窗外霓虹已歇,油麻地都没了人气,空空旷旷的街道上只有捡拾垃圾的人。

 

都是被这个城市抛弃的人。

 

下车,顾千帆好人做到底,送她上一段长长的阶梯,路过深夜面摊,看她跟老板打招呼。

 

车仔面,水蒸气在灯下起舞,扑鼻的葱蒜香味,香油几滴融进热水就氤氲出来。

 

肚子空着,差点咕咕响。

 

于是两人坐下又等老板煮两碗面。

 

“三娘回来了吗?”赵盼儿隔着锅问那面矮胖的阿姐。

 

“回来又出去了,说是有人叫打麻将,缺个角,摸几圈就回来。”

 

很熟,看来在这里住了许多年,顾千帆想。

 

他从未在这种市井中居住过,他热衷于避开人群接触的僻静之地,屋塔房这么多年也没想过搬,即使他早有去山上住的钱。

 

单纯觉得没必要,孤家寡人,还不如买墓地来的划算。

 

面上来,他食饭向来快,出门做事养成的习惯。清汤鲜甜,几口下肚,就在旁边看她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咬。

 

咬掉半碗,天公等不下去,猝不及防落雨,大颗大颗往下砸,摊主支伞的时间都不给。

 

赵盼儿想起第一次见到顾千帆那天,回来在窗口也是这样瓢泼的雨,搁下筷子,拉着他奔进巷子。

 

楼道在巷子里,他们躲在楼道里。

 

“我到了。”她拍掉身上的雨,眼神向他手臂看去,还是湿了。

 

顾千帆抬起来:“没事,回去我自己处理。”

 

进去吧。

 

没留她,她也没想留,没有更多话可说,楼道黑乎乎一片,两人脸上的神色都不清晰。

 

她朝上迈几步,鞋跟清脆作响,又回头,看不清他的身影。

 

“顾千帆。”

 

她低头看着躲雨的他,没有焦点,只能凭感觉,“你把我一桩生意搞没了,怎么赔?”

 

高鄂别的不说,为了撑面子出手向来是大方的,她也能看得出这人对她是真上心。

 

没有回应。

 

楼道里安安静静,她没动,他的脚步声也没响起,只有雨敲打水泥地板密密匝匝的声音,急促,越来越疯狂。

 

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她说话前就离开了,算了。

 

抬脚回家,也没什么好期待的。

 

响了几步,正好到两层楼的夹角,听到楼下有人说话。

 

他的声音,低回,差点被雨盖过。

 

“跟我吧,愿意吗?”

 

雨做掩护,一时间又下大了几分。

 

掩住他的深思熟虑,伪装成台风过境,变脸不留痕迹,哪怕前几日还在后会无期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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